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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孔立教授在《观察》杂志发表题为《两岸学术交流的一些回忆》的文章
时间:2023-08-21 浏览次数:130

作者

陈孔立,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教授

原文如下

我和台湾学界开展学术交流算是比较早的,早在1987年台湾当局开放台胞探亲之前就开始了。有关早期交流的历史,有一些值得回忆的人和事。这里只讲几个“第一次”及几场印象特别深刻的学术交流。

在海外与台湾学者交流

一、1986年7月,美国芝加哥举办“台湾研究国际研讨会”,这是我和台湾学者学术交流的第一次。当年我写的论文是《台湾移民社会中的械斗问题》,报告后一位女士起来说,“你说台湾是移民社会,为什么后来变成殖民社会呢?”,我当时不认识这位女士,后来才知道她是吕秀莲。我不想回应她,看到写《台湾人四百年史》的史明也在现场,我就对着史明说,你是说“台湾变成福建的殖民地”之人,理由不外乎两点,一个是在政治上,台湾人都不能在台湾当官,在台湾当官的都是外省人;第二是台湾的米都被福建拿去吃了。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,清代有一个回避制度,任何人都不能在500里以内的本地当官,所以福建人不能在台湾当官,浙江人不能在浙江当宫,不是专门针对台湾的。第二,台湾的米给福建人吃了,我小时候就吃过台湾米,但我们不是白吃的,是向你们买的,台湾有米当然会卖,福建缺粮不得不买,但台湾有很多东西是从福建运过去的,怎么能说台湾是福建的殖民地呢?这是我与台湾人士的第一次交流,有交流就有交锋。

二、1987年9月,台湾《自立晚报》记者第一次来大陆采访。我们谈的不是学术问题,但报导说大陆学者对台湾的历史、地理了如指掌,对政治则不甚了解。这引发我对研究方向的思考,今后一定要加强政治、社会方面的研究。

三、1988年1月,“台湾史研究会”请我去台湾开会。我人到了香港,台湾当局不让我去台湾。我就把论文从香港发到台北,由台湾学者替我宣读。台湾媒体报导说:“陈孔立文到人不到,台海学术开始交流”,这是大陆人第一篇在台湾学术会议上发表的论文。

四、1988年6月,香港大学举办“台湾经济、历史、文学、文化国际研讨会”。会后我和台湾学者魏萼及几位香港学者举行了一次座谈。魏萼建议应在闽南开设“小台湾”特区,我对此颇感兴趣。在讨论中,我介绍了福建的具体情况,也提出不少需要解决的难题。这是我第一次与台湾学者单独探讨两岸的实际问题。台湾媒体以《福建对外经济开放政策与港台关系》为题做了报导。

五、1988年8月,“台湾史研究会”理事长王晓波组织了“大陆台湾史研究现况考察团”赴大陆访问。台湾当局不准学者组团前往大陆,他们只好在考察团的简介上说不是组团,这就是他们发明的“不是团”,而改用探亲名义说好在厦门机场“不期而遇”,一起参加了厦门大学台湾研究所为他们举办的“台湾史研究学术交流会”。这是两岸学者第一次合办学术研讨会。

六、1989年10月,台湾学者庄英章、张富美及美国学者武雅士等人,与厦门大学历史研究所、人类学研究所、台湾研究所,一起进行“闽台社区民族志比较研究”,这是两岸学者第一次共同进行田野调查。

七、1990年,台湾文化人陈映真来访。当时他开了“人间出版社”,说可以帮我们出书。后来我们多位学者撰写了批判史明《台湾人四百年史》的论文集,1994年由“人间出版社”出版,书名是《史明台湾史论的虚构》。当时大陆人不能在台湾出书,所以我们用的全是笔名。这是两岸合作出版的第一本书。

八、1992年9月,在新加坡举办的国际学术研讨会,以“传统文化与社会变迁”为主题,台湾学者有龚鹏程、吴宏一、李瑞腾等人。龚鹏程当时是陆委会文教处处长,他本身又才华横溢,博古通今,用台湾流行的用语可以称之为“官学两栖”之人。在讨论的过程中,尽管有些问题提得相当敏感、尖锐,但大家都能冷静耐心地答覆。双方的观点必然存在差异,但彼此都能坦诚友好相待。这是我在赴台前,又一次与台湾学者在海外的交流。

与台湾学者面对面交流

一、1992年11月,我应台湾“中国大陆问题研究中心”和东吴大学政治学研究所之邀,组团赴台。这是大陆研究台湾政治、两岸关系的学者第一次组团访问台湾,于是有了许多“第一次”:大陆学者第一次参加在台湾举办的两岸关系研讨会,就大陆对台政策、一个中国原则、“一国两制”、“天朝心态”等议题展开激烈争论;第一次与许多台湾学界、政界人士交谈;第一次单独接受几十个台湾记者采访,回答他们各式各样的提问,诸如对“台独”党纲、第三势力、“不放弃使用武力”等,这是大陆学者面对台湾媒体的第一次对话;第一次访问台湾的大学,见到东吴大学章孝慈校长;第一次访问台湾的研究机构,其中有东吴大学政治学研究所、中国大陆研究中心、中华经济研究院、民主基金会、政治大学国关中心、国策中心、中研院、淡江大学等。

 在政大国关中心,第一次见到该中心主任林碧炤、副主任苏起及吴安家等几位学者,与他们对话,会后我要求参观他们的资料室,我想看看他们的“匪情研究”什么时候改为“大陆研究”(后知大约在1989-1990年);在民主基金会,第一次参加一场有关台湾选举的讨论会,在座的有包宗和、葛永光、高辉等人,都是大学教授和研究选举的专家。我们就得票率的估算方法、得票率席次的关系、自行参选对候选人的影响、民进党的政治诉求,和“福利国”派系的主张,对选情的影响、民众投票取向、地方派系的作用、两党的配票作业等议题进行了讨论。

第一次访问海基会,见到陈长文副董事长。陈长文提出“两岸并行发展,逐渐走向统一”主张,我们讨论了“一国两制”、“一国一制”等问题。

第一次在台湾见到民进党的邱义仁、陈忠信、陈芳明及台大教授夏铸九等人,与他们就台湾各阶级、中小企业、工人运动、“福利国”的政策、民进党如何面对选举,以及马克思主义、新马克思主义等问题进行对话。

几场印象深刻的学术交流

另外,有几场学术交流令我印象特别深刻,值得回忆。

一、1993年3月在香港中文大学举行“文化中国展望:理念与实际学术讨论会”,政大校长张京育、台大政治系教授袁颂西等参加了会议。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高锟在开幕式上致词,香港大学校长王赓武和台湾“中研院”李亦园院士,分别对“文化中国”做了阐释。我提交的论文是《两岸交流中的政治文化问题》。会后我见到戴瑞明先生,就台湾对美、日商品文化的态度问题交换了看法。他认为随着对外开放,外来文化必然会对青少年产生影响,总地看来,疏导会比防堵有效。我感到如何面对外来文化,是一个值得两岸共同面对的问题,这方面的经验值得互相交流。

二、1994年在政大国关中心座谈会上,两岸学者交谈内容涉及台湾政局与两岸关系的重大问题。有关台湾内部的问题:第一是联合执政问题,第二是省籍问题,第三是统“独”问题,第四是对新党的看法。我和国民党、民进党、新党人士都有所接触,当时发现三党都自我感觉良好,也都想在下一次选举更上一层楼。

三、1994年在与海基会讨论两岸关系时,双方就“一个中国原则”、两岸的政治关系、台湾的“国际空间”等问题展开争论。这些问题都不容易解决,大陆学者认为有道理的事情,台湾却视为“打压”。当时我深深体会到,两岸之间不是简单地判别谁对谁错就可以,这里面还有感情问题,需要从政治心理学的角度做深入研究。

四、1996年我应政大国关中心邀请访问台湾,走访了文化大学、国策中心、政大东亚所、选研中心、成功大学、中山大学。在政大国关中心参加“大选后两岸政经走向”座谈会,在中山大学参加“两岸僵局如何解套?”座谈会,见到了赵春山、陈德升、周阳山、姜新立、林文程、林武郎、廖达琪等学者,就“一个中国”与“一国两制”、统“独”问题、台湾的“国际空间”、两岸僵局的解套、政治对话、“三通”等问题展开讨论。双方的分歧较大,台湾媒体以“两岸学者缺乏交集”为题做了报导。

五、1999年5月我应政大之邀访问台湾,他们组织了一场报告会,国民党、民进党、新党、“建国党”四党代表在会上宣讲对两岸关系的政策与态度。我不想介入他们的争论。我在发言时,针对会上几位提到“民族主义”的看法,表示了我个人的意见。当时正值美国飞机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,引起中国人愤慨,上街游行抗议,但美国却用“误炸”来解释整个事情。会上有人谴责大陆的“民族主义”,我则回应有两种民族主义,一种是盲目排外的、狭隘的民族主义,不分青红皂白地见外国就反,或鼓吹民族歧视、煽动民族仇恨,甚至发动对其他民族的侵略战争。另一种是维护民族尊严、主张民族平等、反对民族压迫的民族主义。我相信大陆人民会从国家的根本利益出发,依照国际关系的准则办事,绝不会出现过激的行动。

六、2000年12月在香港举行“台湾政局走向与海峡两岸关系”研讨会,台湾学者邵宗海认为民进党当局是“少数政府”,回避“一个中国原则”;张麟征认为台湾的“政党轮替”几乎变成“国家轮替”,民进党的政策不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,却要“全面操控”,可是三个在野党理念不一、主张不同,不可能合作;新党籍的李炳南批评“少数政府无能”,在野党无所作为,主张两岸回到1992年的“一中各表”。民进党的林浊水集中批判国民党长期统治对台湾造成的伤害,他认为“立委”选举“三党不过半”,就会组成“在野联盟”,与民进党对抗。我和上海东亚所所长章念驰只是听他们争论,未介入讨论。

 七、2001年8月我和几位大陆学者赴台访问,见到许多台湾学者和政界人士,其中包括邱进益、江炳伦、张五岳、萧新煌、何思因、陈德升、蔡玮、汤绍成、王仁宏、耿荣水、吴琼恩等。在访问国民党智库时,与苏起、陈锡蕃、高孔廉等人座谈。我还见到谢长廷、吴乃仁、颜建发等民进党人士。成功大学的一场座谈会令我印象深刻,许多南部人强调问题关键在经济,而非政治问题,现在失业的人很多,生活痛苦,经济不景气,大家关心的是民生。有人说大陆应当“伸出援手”,这是“民心所向”。

在访问亲民党党部时,我们与张昭雄副主席座谈,他表示亲民党不愿意与国民党、新党“绑在一起”;亲民党要走中间路线,在两岸关系上主张维持现状,目标是统一,时间则不定;现在两岸要和平共处,和则两利。

在国民党智库座谈时,他们说他们主张统一,但非急统,之所以提出“邦联制”,就是表明不是急统;邦联是在“中华人民共和国”与“中华民国”之上。我们则表示,邦联制是主权国家与主权国家之间的联合;不是一个国家之内,这种主张是“两国论”。据我所知,后来国民党内有不同看法,也就不再提“邦联制”了。

八、2003年2月在欧亚中心的一次研讨会上,我与张京育、陈忠信、洪秀柱、杨开煌、周继祥、董立文等学者对谈。当时两岸仍然存在政治僵局,很难在短期内有所突破,大家就如何突破僵局各抒己见,当时台湾离2004年选举不远,多数台湾学者认为两岸最好不要出现紧张局面,也不要急于打破僵局。

那一次,我们还见到民进党一些1970年后出生的新生代,发现民进党当局只想谈,不想“通”。谈表示两岸关系稳定,对民进党选举有利;“通”则可能出现问题,例如大陆会采军事行动,而台湾的资金、人才会流向大陆,大陆有可能会抛开台湾的公权力,进行民间协商。总之,他们要“政府对政府”谈,就是要以“三通”换“两国”。

那次在离开台湾的前夕,泛蓝整合成功,推出了“连宋配”参选2004年大选。我到达香港时,当地媒体来问我“连宋配”会不会引起民进党紧张?大陆对“连宋配”是否有期待?我回答说,民进党并不担心“连宋配”,因为他们已准备好如何应付,他们有信心争取中间选票。至于大陆对“连宋配”的态度,我认为不会介入,会尊重台湾人民的选择。

原文发布于《观察》杂志2023年8月第120期

(编辑:杨延钧;复核:杨畅;责编:杨昆福;编审:张文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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